沐溟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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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ymphony No. 9 in D Minor, WAB 109 (1894 Version): II. Scherzo. Bewegt, lebhaft [Live] - Michael Gielen、SWR Sinfonieorchester Baden-Baden und Freiburg

布鲁克纳《第九交响曲》第二乐章

创造世界的力量是在无辜中建造又毁灭的永恒之火,就如同孩子在沙滩上一次又一次地堆起又推翻的沙堆。

——赫拉克利特


(一)斟酒

周五的晚上,关上电脑。

从冰箱里拿出冰过的清酒和威士忌玻璃杯,斟上大半杯,不倒翁玻璃杯随着重力的方向倾倒、旋转,而后静止在一个平衡点上。


取出冰格里的两块冰,投入杯中,溅起小小的水花,随即发出清脆的崩裂声,咔哒、咔哒,一边循着杯沿缓缓追逐旋转,一边悄悄融化。

端详着这杯中酒迷人的色泽,冰块跃入后欢腾追逐的路线拖着长长的尾巴,在这鲜艳的玫红色中消解、缩小。


两种不同物质的强烈碰撞,这无色无味的晶体仿佛也沉浸于酒精与酒复杂的色、香、味所带来酥酥麻麻的快感,在兴奋与惊骇中心甘情愿地放弃原有的秩序,任凭摆布地被解构。


喝酒,大概就是来北京以后,过去的这个夏天的末尾开始的。

说不清有什么契机。

若一定要说有,那大概是在独自生活的日子越来越久越来越漫长的时候,读到尼采“酒神精神”却困于无解的时候,老朋友正好给我寄了一瓶很好喝的Moscato。


去年夏天之后,我便从滴酒不沾开始研究屯酒。

一周中的两三天,睡前倒上一杯,翻开书页,配上应景的音乐——贫乏生活中最有仪式感的时刻之一。

时而愈发兴奋,时而愈发昏沉,时而愈发躁狂。


或许是因为某个和声,或许是因为书中某段言论,亦或许是那天音乐与书与酒精浓度的默契——

在同一个维度实现了均衡与共振?

慢慢地,曾经无法接受酒精的味道,逐渐成为了沉迷体验睡前曚眬昏沉中裹挟着亢奋游戏的媒介。


除去那种神经麻痹的酥麻快感,这项游戏更令我沉迷的,是在进入梦境前屏蔽了白日里赖以运作的逻辑与理性的片刻宁静。

在幻觉般的昏沉与亢奋中,逻辑与理性的那套体系结构,似乎也如杯中的冰块的晶体架构一样,被不动声色地消解了。


高中某次写作文,貌似是散文,被老师评语道“文笔可嘉,但逻辑较混乱”

“逻辑混乱。”

微醺之时,不知为何,如今想起来竟神经质地觉得有些浪漫。


(二)饮酒

摊开这本将至末尾的《悲剧的诞生》,抿上一小口清酒。


接着方才的黎明,在夜晚,打开音响,切利·比达凯指挥慕尼黑爱乐版本的布鲁克纳《第九交响曲》第二乐章。


第一乐章,长达半个小时的无意志、无意义、无目的毁灭、重建与消耗——

一场大混沌、大虚无、大荒唐,以问号作为终结。

长眠般的休止之后,第二乐章以巴松微弱的长音为背景,提琴的拨弦合奏拨开迷雾,跳脱而诡谐。


像是旧秩序轰鸣倒塌后从零开始的秩序重建,上下的跳音音阶忙碌地跳跃编织着,穿梭在巴松长音的幕布之上,川流不息。

合奏的音色渐强中,危险在一步步地继续靠近。


50'',稍作停顿,真正的审判来临了!

铜管轰然齐下,号角再次吹响,地狱的火舌近在咫尺,舔舐着被撕开的虚伪碎片。

一切轰然倒塌之前同世界心灵相统一的那副图画,原来是一个梦境!


原始冲突、原始痛苦以及表现的原始快乐,在倒塌的那一刻变得真实可感。

震颤地举杯喝下一口,感受酒精在口中消散、顺流而下,体内的什么东西随之便在兴奋与惊骇中心甘情愿地放弃原有的秩序,任凭摆布地被解构


熟悉的宁静假象被撕得粉碎,严肃、忧愁、悲怆、阴暗、突如其来的压抑、命运的捉弄、焦虑的期待,一切不愿被看见不愿被苦痛,随着生活的整部“神曲”,连同“地狱篇”一起袭来。

“一切均为激情而非情节所设,凡不是为激情而设的,即应遭到否弃。”


面对这更为巨大的恐怖与惊骇,个体化原理,连同它的体系一同崩溃;理性和逻辑在这场审判的暴怒中也纷纷揭下一击即溃的面具,在地狱之火的鞭笞下抱头逃窜。

“泰初,万物混沌,而后理性出现,创立秩序……”


继而又闷下一口,去他的理性!!!

“知识即美德;罪恶仅仅源于无知;有德即幸福者……”


接连不断的爆裂声打断了理论家苍白无力的说教,一片大混沌中,爆发出了对苏格拉底大声的讥笑:

“苏格拉底,你就是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!”


1'53'',令人窒息的混战终于结束,上行的琶音合奏庄严而厚重,宛如天国的阶梯落下,拯救这场大屠杀中值得挽回者。

天梯刺破密布的黑云,刺眼的光亮从裂缝中狠狠照耀下来,随着圆号大声的宣判,照见了下面毁灭之后广袤无垠的黑海上,照见了海面堆砌着、漂浮着的骨骸。


天旋地转,定音鼓如一阵阵闷雷,英国管悠扬的主导旋律循着这旋转的韵律,巧妙地踏在弦乐灵动的拨弦上。

像是跳完了一支不合时宜的华尔兹,3'22'',那股不可阻挡的摧毁的力量卷土重来,在洪荒宇宙中宣告着最高秩序的建立。

烈火愈燃愈烈,凡是与新秩序对抗的,都将一一毁灭给你看!


5'20'',在又一段长休止之后,小提琴小心翼翼地奏出一个音阶,反复着向上升腾。

像是一颗舞动的星星,在这片骇人的废墟中仍然鼓足勇气燃烧着自己的余温,像一只蝴蝶,在空中划着优美的弧线。


整场毁灭为这个形象停顿,任凭它在这块阴暗的画布中点亮微弱而鲜活的色彩。

它是在创造吗?是在构建吗?是在反抗吗?


非也!

它已然摆脱了个体的意志,让真正的主体庆祝自己在外观中获得的解脱

它意识到了自己作为个体的浅薄,它意识到自己所有的知识都完完全全是虚妄

它甘愿成为艺术世界的图画和投影,作为艺术作品——而非狂妄自诩的创造者”——而存在,作为审美现象而为自己正言,让这个勇敢的、奋不顾身的姿态成为永恒。

它甘愿真诚地、一丝不苟地将最后的力量消耗殆尽,在最后的舞动结束后投入烈火,作为悲剧的主角,亦如“在临刑的殉道者怀着狂喜的幻觉面对自己的苦难”!



“虔诚,生命冲动的最奇特的面具!

献身于一个完美的梦中世界,高尚品性的最顶级智慧!

逃避真理,为了能从远处隔着云层向它膜拜!

与现实和解,因为它是一个谜!拒绝猜谜,因为我们不是神!

充满喜悦地倒在尘土中,在不幸中感到幸福安宁!

在人的最高表现中达于人的最高自弃!把生存的恐怖可怕手段神化和美化,成为超度生存的拯救手段!

在蔑视生命中享受生命的欢乐!

在否定意志中庆祝意志的凯旋!”


它化作酒神艺术家,放弃了自己的主观性与理性

“智慧,特别是酒神的智慧,乃是反自然的恶德,谁用知识把自然推向毁灭的深渊,他必身受自然的解体。”


它渴求个体毁灭所生的快感,它渴望透过酒神智慧望见现象之彼岸的历万劫而长存的永恒生命


6'37'',它的使命悄然结束。

而后升腾起了更多的星星千千万万的星星被这个悲剧形象唤醒,面对这灾难、面对自己的行为与过往不再怯懦,以最高的激情作为面对最后的审判的姿态。


8'30'',周而复始,一切又回到了开头。

旧秩序轰鸣倒塌后从零开始的秩序重建,上下的跳音音阶忙碌地跳跃编织着,穿梭在巴松长音的幕布之上,川流不息。

是艺术世界的真正创造者在这块画布上撒下星罗棋布的新种子。


9'19'',面对新的一次的毁灭,它、它们不再怯懦

“让我们面对自己的行为不怯懦!让我们不厌弃自己的行为!良心的折磨是不体面的!”

查拉图斯特拉的喊叫又在耳边出现了。


可是你,查拉图斯特拉啊,你却意愿观看万物的基础和背景:所以你就必须上登,越过你自己,——上去,上升,直到你的星辰也落在你之下!

是呀!俯视我自己,甚至更要俯视我的星辰:唯有这个才是我的顶峰,它依然为我保留下来,作为我最后的顶峰!——


10'17'',它们纷纷纵深一跃如火海,铜管威严地宣告新秩序裹挟着陨落的星辰一同上升。


啊,上去,上升,直到你的星辰也落在你之下!

如第一乐章一般,第二乐章在一片嘶吼与咆哮声中,在反反复复的毁灭与重铸中激荡。

个体被淹没在自然伟大且虚无的律动中,构建了一场盛大的悲剧


没有情节,甚至没有悬念,不凭借对于当下与即将发生的未来的捉摸不定,这场生命的大悲剧以其“重大的修辞抒情场面”,以主角的激情和雄辩扬起壮阔汹涌的洪波而万古长存。

“并不存在罪恶,只存在对于人的价值和界限的无知。”


生命的大悲剧,为个体的灾祸辩护,为个体的罪行辩护,为个体因此蒙受的苦难辩护!!!


(三)酒醒

酒杯空了。

“泰初,万物混沌,而后理性出现,创立秩序。”

酒醒时分,理论家说教声又在耳边四起了。

“艺术缺少真知,充满幻觉,已经到了荒唐腐败的地步……”


苏格拉底们又嚷了起来。

知识美德,罪恶仅仅源于无知,有德即幸福者……”

道德便是:否定对感官的一切信仰,否定人性的全部残余,所有这些全是‘民众’。”

高级的东西不允许从低级的东西中生长出来,根本不允许生长为……道德:一切第一等级的事物必须是causasui(自因)……”

il faut tuer les passions(必须扼杀激情)……”

“我们,人类,拥有理性……”


当真相被揭露,艺术家痴迷于尚未被揭开的面罩,理论家却欣赏和满足于已被揭开的面罩。

他们认为思想循着因果律的线索可以直达存在至深的深渊,他们认为思想不仅能够认识存在、修正存在。

胡说八道!


“从未有过另一个艺术时代,所谓文化与真正的艺术如此疏远和互相嫌恶对立。……没有一个时代,人们对艺术谈论得如此之多,而尊重得如此之少。”

实然,对于苏格拉底后的时代,非理论家是一种可疑可怖的。


实然,这是理论家盛行的时代,是不合时宜的时代,是艺术和悲剧精神消亡的时代。

这是尼采的时代,也是我们的时代。


(四)续杯

“现在找不到他这样的人了。”

读到此,第二乐章也戛然而止。


尼采啊,你到底是绝望还是抱有期待呢。

那年他27岁,正式出版了第一部著作——这部发表于1872年1月、献给瓦格纳的、贯穿着叔本华《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》思想的书。


他在临近末尾写下了这长长一段。

那时他还年轻,还没精神错乱,还没遭遇被自己激怒的学术界的否定,瓦格纳也还是他希腊悲剧文化复兴所寄托的希望。


又一百多年过去了,1872年写下的期待——

他所期待的那阵席卷一切衰亡、腐朽、残破、凋零的事物的狂飙,把它们卷入一股猩红的尘雾,如苍鹰一般冲上云霄的力量;

他所期待的在我们的茫然中看到沉没处升起的洋溢着生命、痛苦和快乐中端坐着的悲剧精神;

他所期待的酒神生活与悲剧再生的信仰。


他从病人的透镜探索“健康”“快乐”的哲学:

36岁时,我的生命力降到了最低点——我还活着,但却看不到离我三步远的东西……在我身上,精神的完全明亮和喜悦,乃至于精神的繁茂兴旺,不仅与最深刻的生理虚弱相一致,而且甚至与一种极端的痛苦感相一致……


木心说,那些飞扬跋扈的年轻人,多半是以生命力浑充才华。

然而更可悲的便是,生命力消逝,才华依然在。


精神失常前的一年中,他的文字愈加尖刻,抨击人物,抨击体系,抨击传统思想。

有所预感一般,他中断了既定的写作计划,一口气写下五本小册子。

就像他书中所描绘的那颗“在混沌中诞生的舞动的星星”他结束最后的舞动后投入烈火,作为悲剧的主角在,否定意志中庆祝意志的凯旋。


他与瓦格纳决裂,在后者去世五年后写下《瓦格纳事件》《尼采反瓦格纳》,对瓦格纳做最后的痛斥与清算。


在《偶像的黄昏》里,尼采把叔本华哲学否定为反自然的道德典型,指斥其“虚无主义地根本贬低生命”,其以同情为核心的道德学说更是与基督教道德一脉相承的“道德领域的真正颓废运动”

在《瞧,这个人》这本最后的书中,他以罗马总督彼拉多指认耶稣基督的指认自己,充斥着疯狂的自我赞美。


瞧,这个人!

他已经完完全全地疯了。

1889年1月3日,医生的诊断说明书上却赫然写着:精神错乱症和渐进性麻痹,宣告尼采作为思想者于精神上的死亡。


“现在找不到他这样的人了。”

他已经完完全全地绝望了。

是的,大概也不会再有了。


“知识即美德,罪恶仅仅源于无知,有德即幸福者……

我将酒杯再次斟满,合上书,麻痹着,酒醒后,耳边,不断爬上来的声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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